(四川採訪錄之一)

        一九九二年,我寫過一篇文章《骨瘦如柴流沙河》,說四川大右派詩人流沙河像埃塞俄比亞饑民,瘦骨嶙峋。今年七月十五日晚上九時,我在成都岷山飯店打電話給他﹕「流沙河兄,我是劉濟昆,我馬上來見你行嗎﹖」他大概出乎意料我這老朋友突然從香港飛到成都,立即答應,語氣顯得欣喜。

        我隨即和鳳凰衛視曹景行一道,再由我的女同學、四川文藝出版社編輯主任朱成蓉帶路,叫了輛的士直驅流沙河家。

        他住在四川文聯宿舍五樓,沒有電梯,我們只好沿階梯一級一級爬上去。

        按門鈴後,流沙河開門,燈光下的詩人流沙河,春風滿面,與八年前的愁眉苦臉、不見一絲笑意大為不同,他還是那麼瘦,但似乎不能再用「骨瘦如柴」四字形容,我立即想到另四個字﹕「仙風道骨」。他真有飄飄欲仙之態。

        流沙河住家牆上掛了章太炎題的對聯﹕「寧與鳳凰比翼,不隨雞鶩爭鳴。」他說這掛幅是河南博物館一位文人相贈,「我本來不要,因為我不同意章太炎這觀點,但他堅持送來,我說這對聯應該將第一個字對調,即改成『不與鳳凰比翼,寧隨雞鶩爭鳴。』」我聽了哈哈大笑,他的意思似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我保證可令普天下的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和文化大革命牛鬼蛇神都同我一樣至少大笑三聲。我一九九○年寫流沙河的一篇文章題為《妙不可言流沙河》,如今的流沙河,仍然妙不可言。

 

(四川採訪錄之四)

        鳳凰衛視曹景行問流沙河﹕「你對西部大開發有甚麼看法﹖」流沙河回答道﹕「西部開發當然是好事,只是我擔心很容易搞成運動,熱鬧一陣。要怎麼辦﹖我也說不出。」他畢竟是文人,文人涉及政治會變成悲劇,涉及經濟就可能變成笑話,他無從「大話西遊」式談大開發,我們也就不再多問。

        他問我們第二天(七月十六日)的活動,我說我們要到廣漢市參觀三星堆博物館。他說﹕「很值得參觀,非常神秘。我看三星堆面具很可能是中原傳來的,甲骨文的『倛」字很像面具。」他一邊說一邊寫那個甲骨文字,「和三星堆面具一模一樣,那『倛』字甲骨文耳朵上吊了耳具,不是古代蜀國造的。有株青銅製的樹,樹上一條龍,頭在下,尾在上,那是中原思想,關於軒轅皇帝傳說,軒轅要離世界升天,一條龍接他一起走了。這條龍頭在下,就像梯子,軒轅通過龍的接應升天。古代的東西不一定是當地產的,這樣高大的青銅器,以後就沒有了。四川本地找不到鑄造證據,應該是中原來的。」

        第二天我參觀了三星堆博物館後,卻對流沙河的中原文化說法不敢苟同。有人認為三星堆古人是外星人,有人認為是古代的瞻馧☆芋A我卻覺得那許多青銅人像很像印尼峇里島的木雕人像,也有人覺得像埃及古代人像雕塑,或像南美馬雅文化的人像,總之是不像今之中國人。

 

(四川採訪錄之七)四川中藥發展甲天下

        四川省政府制訂了大開發藍圖,提出「跨越式追趕」口號,用五年時間趕上今年的全國經濟發展水平;再用五年,到二○一○年超越全國水平,其實有的事業四川始終走在前面。

        宣傳部長柳斌杰特別提到與香港「中藥港」合作,他說:「中藥方面,技術靠香港中藥港,基地靠四川,四川一百八十一個縣中有一百個縣有中藥資源,技術即生化處理,國際標準認證,通過中介市場,香港最好。中藥現代化產業基地就設在四川,傳統中藥通過現代技術提升走向國際。」

        我表示異議:「四川發展中藥,根本不必通過香港,四川應更有志氣,肥水不流外人田。香港有人提出發展中藥港時,我就寫過文章嘲笑,說只要四川或貴州也建中藥港,香港就冇啖好食,香港沒有任何中藥原材料,倘要買天麻,任何人都會買貴州出的,不會買香港的,誰知是不是假貨?買當歸、川芎就要四川的,何必買香港的?」

        柳部長當然不會立即接受我的意見,仍然聲聲需要香港。我說:「四川只需利用香港,萬不可依靠香港。」我相信香港的中藥港計劃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途夭折,而四川隨便怎樣發展中藥基地仍然是甲天下的壯舉,比如男性補藥,普天下男人都懂得這類藥物必定是四川出的比香港出的更具勃勃雄風,明乎此,打算投資中藥港的香港富商不妨投資四川。

 

(四川採訪錄之十一)

        自從重慶市脫離四川省由中央直轄之後,成都就成為四川最大城市,綿陽市居次。

        毛澤東寫詩,有「號召全國人民」之用﹔江澤民寫詩,則有「親民」之用。在綿陽市,我就見到江澤民寫的一首詩﹕「蜀道曾為太白鄉,長虹今日貫綿陽。齋稱曉雅饒游趣,明月青天不算狂。」小跋為「曉雅齋建成留念」。

        長虹是甚麼﹖就是全國最大規模彩色電視生產基地「長虹集團」總部。曉雅齋是長虹總部的展覽館。長虹集團前身國營長虹機器廠始建於一九五八年,是中國機載殲擊火控雷達的唯一生產基地﹔一九七四年開始生產電視機,一九九二年年產突破百萬台大關,獲「中國彩電大王」殊榮,又被世界銀行組織譽為「遠東明星」,其品牌價值已達到二百六十億元人民幣。

        長虹集團還在吉林、江蘇兩省建立彩電生產基地。目前有員工三萬多人,其中技術人員三千四百多人。近年長虹開始向世界進軍,據說已有產品輸入印尼,我對長虹經理說﹕「印尼華人喜歡收看中央電視台,看來他們也會喜歡你們的電視機。」

        八十年代末期,大陸百姓買電視機仍「崇洋媚外」,多買日本產品﹔如今大家都愛用國貨,原因是長虹的產品質量已超越世界先進水平。

 

(四川採訪錄之十二)我在李白故鄉遇故人

          香港新聞採訪團到綿陽市只有半天時間,走馬觀花,團友們對這個城市的格局十分欣賞,視為比成都市好。綿陽本是古城,如今已變為現代化新興城市。我最想看的不是建設成就,而是名勝古蹟,除了看到複製的漢代銅馬外,未能接觸其他古色古香事物,頗感遺憾。

        綿陽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故鄉(李白出生地江油即綿陽市轄區),現建有李白紀念館,那裡也有杜甫草堂。宋代文豪歐陽修、當代著名作家沙汀都出生於綿陽。這樣一個地方,可說是詩的王國,江澤民到綿陽詩興大發,古人應有大量詩篇流傳。

        果不其然,我的難友、四川大學王興平教授主編了一本《綿陽市風光名勝詩選》,將李白、杜甫、羅隱、李商隱、王維、蘇東坡、陸游等歷代詩人羉禷妒爾硅q盡量納入,並詳作註釋。該書由巴蜀書社出版,一冊在手,真可神遊古今綿陽風光勝景。

        我最喜歡羅隱的《魏城逢故人》(魏城在今綿陽市中區):「一年兩度綿江游,前值東風後值秋。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山將別恨和心斷,水帶離聲入夢流。今日因君試回首,淡煙喬木隔綿州。」為何喜歡?因為我這回在綿陽也逢故人,即三十多年不見的四川大學同班同學姚衡,他如今是著名畫家。我見到綿陽市政府高官時問:「您們認識我一個同學姚衡嗎?」他們立即打電話叫姚衡與我見面,故人重逢,真有羅隱詩的意境。

 

(四川採訪錄之十三)樂山大佛不是釋迦牟尼

        七月十八日,我們香港新聞採訪團一行到樂山瞻仰大佛。凌雲寺一副對聯最合我心意:「笑古笑今,笑東笑西笑南笑北,笑來笑去,笑自己原來無知無識;觀事觀物,觀天觀地觀日觀月,觀上觀下,觀他人總是有高有低。」

        從成都到樂山,高速公路只需兩小時,方便快捷。大佛並不是釋迦牟尼,而是彌勒佛,即俗稱的笑佛。迷信者可頂禮膜拜,不迷信者看後也覺開心。

        樂山大佛始建於唐玄宗開元初年(公元七一三年),竣工於唐德宗貞元十九年(公元八○三年),歷時九十載,是全球最大的古代石刻佛像。佛像建造比例勻稱,從頭到腳巧妙地隱蔽茯儩ヰ滷々籊t統,對佛像保護起到重要作用。

        大佛位於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匯流之處,那裡風景優美壯觀。港澳台和海外遊客到四川,幾乎都要參拜樂山大佛。但到樂山城內遊覽者似乎不多,我兩次去看樂山大佛,都未被安排到城內參觀。

        樂山人最喜歡吹噓地靈人傑,說是出了個郭沫若。大佛附近有「沫若堂」和郭沫若塑像。同遊者問我對老郭印象,我說:「對郭沫若評價最公正的是魯迅那句話:才子加流氓賭棍。他的《女神》,仍是中國最出色的白話詩集。」大家要我背誦老郭的詩,我無法推託,也就唸了兩句:「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還有一句幾乎唸出:「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

 

(四川採訪錄之十四)峨眉山佛光不見無歸

          一九九一年九月,我徒步登峨眉山,其中有段路還坐了兩個小青年抬的滑竿。如今登峨眉山,完全可以「以車代步」,盤山公路修得很好,乘汽車到半山後改乘纜車上金頂。來匆匆,去忙忙,半天就可以欣賞「峨眉天下秀」。

        「金頂祥光」是峨眉十景之一,是中外遊客最憧憬的景色,即世人所稱的「佛光」,傳佛人士當然是不見無歸,一般人也非看不可。導遊說:「這佛光是日光成一定角度照射在雲層上產生的衍射現象。每當雨雪初歇,午後晴明之時,陽光朗照,光映雲海,遊人立於睹光台上,可見自己身影被雲面一輪七色光環籠罩,舉手投足,影隨身動,又名『攝身光』。」上金頂很易看到佛光,三十年代作家許欽文曾寫道:「金頂的上面天氣很清,下面都滿布雲靄,叫做雲海。在太陽光的斜度可以因為折光的關係發生虹的時候,雲海奡N顯現佛光了。」

        在金頂觀雲海,令人心曠神怡。站在捨身巖前,浩瀚無際的白雲在巖下翻湧,山峰變作雲海中的島嶼。雲海千變萬化,神奇縹緲。因為是半日遊,只能欣賞佛光雲海,再參觀金頂的華藏寺。峨眉山景點極多,明代周洪謨有句詩:「三峨之秀甲天下,何須涉海尋蓬萊。」人最需要兩樣東西──時間和金錢,有充足時間和金錢,在峨眉山中住上半年一年,必是大快活的事。

 

(四川採訪錄之十五)

        上峨眉山,我們香港新聞採訪團十一人在龍洞景區的「神木避暑山莊」用餐,在香港吃夠海鮮的我們,只希望吃到山珍野味。我最記得七十年代初在劍門山下飽嘗的X子貍,但東主說這種小野獸如今數量少,不易捕捉,未能宰殺宴客,但山上的土雞滋味遠勝香港的打針雞。

        最受歡迎的是「野生天麻炖土雞」,原料重一千克,價錢一百二十元,堪稱價廉物美。不過我們都由四川省新聞辦公室招待,也算是吃「霸王餐」。

        只是土雞就做出十多種美食,包括「苦筍燒雞」、「峨參炖雞」、「宮保雞丁」等。

        傳說中神仙吃的各種野菜我們都吃到了。「白油喇叭杆」據說可清肺熱,「火爆黃葉苔」可清腸道熱﹔還有「糖醋刺嫩芽」、「拌野芹菜」、「家常薇菜」、「素燒雪蘑竽」。

        四川山區的臘肉都很好吃,農民每年冬季宰殺肥豬,將之懸吊樑上,地面燒起松枝,長年煙薰,那味道奇特鮮美非筆墨可形容。這方面我算饕餮之徒。鳳凰衛視的曹景行是上海人,卻對峨眉山的泡菜情有獨鍾,連吃三碟,仍有不夠之勢。

        香港人遊四川,特別是遊峨眉山,最好拒絕一切海鮮,因為山珍野味已是種類繁多,享受不盡,而且運到四川的海鮮絕不可能比香港的鮮。

 

(四川採訪錄之十六) 

        旅遊四川,除了三星堆、峨眉山外,都江堰應屬必選之地。許多人對長江三峽工程都會搖頭,興建之前我曾說是「行不得也哥哥」,能否造福子孫迄今仍打問號,但對於都江堰水利工程,任何人都會點頭,甚至磕頭,這項工程已證明可造福千秋萬代。

        都江堰有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鑑。挖河沙,堆隄岸。砌魚嘴,安羊圈。立湃關,留漏罐。籠編密,石裝健。分四六,平潦曛。水畫符,鐵樁見,歲勤修,預防患。遵舊制,毋擅變。」又有八字格言﹕「遇彎截角,逢正抽心,乘勢利導,因時制宜。」

        都江堰水利工程主要由「魚嘴」、「寶瓶口」、「飛沙堰」三大部分構成。「魚嘴」分水堤長約三千米,最寬處約三百米,把滔滔岷江一分為二並實現其四六分水,並且利用環流原理,把沙石排入外江。寶瓶口置於內江總幹渠前端,緊扼內江的咽喉,它呈倒梯形,平均寬度二十米,並在石壁上刻有觀察水位的「水則」,限量入水,使多餘的水進入溢洪道。飛沙堰長三百米,高二米,古時由籠石砌成,當水位超過「水則」警界線時,洪水或翻越或}潰堤堰直接進入溢洪道。

        戰國時代秦國蜀郡太守李冰及兒子李二郎是修建都江堰的千秋功臣,有座「二王廟」紀念兩人,是中外遊客必到的地方。農曆六月二十四、二十八日是李冰父子生日,每年都有「廟會」,盛況非凡。

 

(四川採訪錄之十七)

        六十年代,成都市東郊馬路上有塊牌子﹕「外國人到此止步。」我雖非外國人,卻是來自外國的華僑,見到也退避三舍﹔同時也想起解放前上海租界那塊牌子﹕「華人與狗不准進。」有些悲哀。

成都東郊為何不准外國人進入﹖據說是因為那裡有許多先進兵工廠﹔不過,其時一位右派朋友對我說﹕「我們國家先進的東西要保密,落後的東西更要保密,免得家醜外揚。」其實那塊牌子正是「此地無銀三百O」,正好引些間諜特務來窺伺刺探。如今西部大開發,也就是大開放,成都東郊再不會有那塊牌子了,兵工廠也軍轉民用,歡迎中國人參觀,更歡迎外國商人來參觀。成都如今還設立了「高新工業開發區」,我因有事未有前往,但同行的本港傳媒人士都去參觀了,都叫好不迭。我也沒多問,甚至連地點也沒問,估計也是在成都市東郊。

        我在成都住過十年,本來對市容瞭如指掌,如今高樓林立,街道更新,已分不清方向,出門只好叫計程車。我對曹景行等人說﹕「成都最值得遊的是武侯祠和杜甫草堂,其次是四川大學旁的望江公園。」我又說﹕「成都市的少女最漂亮,你在上海蘇州看女孩子最多看一眼,到成都你非看兩眼不可,絕對不會有一個慘不忍睹。」後來大家都認為我所言非虛。

 

四川採訪錄之十八)

        我最用心寫的一本書是台灣正中書局出版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背景就是四川成都的文化大革命,其中提到一位難友伍登祥﹕「四川大學數學系右派分子伍登祥是個跛子,因為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大苦大難,現在他和鄧小平的兒子鄧樸方一樣要坐輪椅。」  

        這位伍登祥,因為具有科學頭腦,雖然傷殘,但在現代化方面可以走在全國人民前面,他將自己的輪椅改裝為電動輪椅。七月十八日傍晚,他聽說我到了成都,開蚢q動輪椅從城郊的成都電子科技大學到市中心的岷山飯店找我,不料我是日到峨眉山,很夜才回到成都,天又下虓憚b大雨,他等到十點鍾仍見不到我,只好坐電動輪椅回家,淋成落湯雞。翌日我們就急急離成都回港了。

        雖未見面,這事使我十分感動,成都若沒有平民百姓的人情味,在文革中給我雪中送炭,我可能早已見閻羅王了。

        岷山飯店兩位經理鄧雪梅小姐和李佳小姐,畢業於四川大學,服務態度受到香港新聞採訪團全體成員好評,兩人知我也是四川大學畢業,認我為校友。我說﹕「我們的校友還有些大人物呢﹗」她們問是誰,我說﹕「朱德元帥和大文豪郭沫若、巴金都出自四川大學,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張瀾曾是我們的校長。」

        臨離開時,我說﹕「我最遺憾是沒有買到泡菜帶回香港給我太太,她最喜歡吃四川泡菜。」鄧雪梅聽我這麼說,立即派人到附近商店買了大罐「新繁泡菜」贈我,這也算是「雪中送炭」吧。(